韩信,早已不是当年淮阴城中那个与我结拜的无赖少年,也不再是项羽军中那个郁郁不得志的执戟郎中,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成了北方战场上令对手闻风为之丧胆的大将军,甚至隐隐已经成了这天下间足以与刘邦项羽并驾齐驱的第三方势力。
他正是怕我此刻不愿前去,所以特意让使者带了这旧日的信物,以打消我心中所存的疑虑吗?
我不再犹豫了,动身朝着城阳而去。
不管韩信此时所图为何,这件陈旧的衣裳已经成了足以打动我的唯一理由,一个能将在旧日窘境中旁人所施给他的些须小恩也如此牢记在心的人,又岂会是不知道义之辈?
我到了城阳的时候,韩信亲自出城迎了我进去,他晒得黑黝黝的脸上带了胜者天然流露的桀骜和自豪,明亮的眸子闪着鹰隼的光,大风吹过,扬起了他帽顶的翎羽,铠甲外的披风猎猎作响。
“自鸿门一别,已是数年,义妹向来可好?”
他下了马来,到我面前,对我作揖行礼,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这是来自于心底的笑,坦诚而又明亮。
所有的隔阂和陌生在这一刻一下子都消散了。
城阳又名莒,四百八十年前,也是一位齐国的君主姜小白,因被堂兄姜无知百般迫害,在老师鲍叔牙的保护下逃亡到了这里,历经磨难,终于成为了春秋一代霸主齐桓公。
我与韩信,脚踏着当年齐小白走过的青砖,来到了当年为位列春秋五霸而设的桓公校兵台,极目远眺,月光之下的原野与丘峰苍茫一片,无穷无极。
我遥想着不久之前的齐王田广,与他的祖先同样落难,被韩信的大军驱赶逃亡到了莒,他必定也曾脚踏过此地的青砖,来到过这个校兵台,心中暗自祈祷桓公在天之灵保佑着他,就像当年的小白一样,从这莒国福地走出去,重新光复齐国的吧?
只是历史终究没有再重演一遍。尽管田广召集了自己的部下到了这里,慷慨陈词,以勿忘在莒的故事激励着士兵,号召将士同仇敌忾,共御汉兵,但战争,还是毫无悬念地结束了,韩信攻破了莒城,掳掠了齐王田广和随他逃亡的楚卒,这个被项羽册封起来的末代齐国,彻底地灭亡了,而韩信,也实际拥有了齐国乃至整块北地疆域的所有兵权,达到了他军事权力的顶峰。
“义妹,我引兵尚未渡过平原的时候,便有消息传来,汉王的谋士郦生已经说服田广归顺了,只是我再三思量,还是率兵渡过了黄河,攻打临淄,最后生擒了齐王,世人皆道我韩信是贪功好大才兴师动众地去伐齐,你可知我又作何想?”
站在校兵台上的韩信,突然转头,这样问道。
我笑了起来:“大将军是在考我吗?在我看来,田广之所以被郦生说动愿意投降汉王,不在于郦生的游说,而取决于项羽与汉王之间的强弱消长,否则,今日答应了,一旦情势有所变动,明日就可以反悔,要解决齐地归属,最终还是靠武力,大将军一鼓作气平定了北方,正是彻底解决了日后的隐患,世人看不到这一点,却只在背后指责于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韩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笑道:“义妹,我与你算上此次,统共也不过三度相见,我却是深有遇到知音之感,可叹我早不知你是女儿身,若是早知道了将你娶了,今日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利苍。”
我呵呵笑了起来:“大将军玩笑了,你今日早已是美人投怀无数了,特意请了我来,竟是要消遣我的吗?娶妻当求贤,我若真嫁了你,只怕于你也未必是幸事呢。”
他哂然一笑,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望着远处的一片浅浅丘峰,淡淡道:“义妹,实不相瞒,项羽已经遣了使者武涉到我这里,劝我归依于他,又有范阳的辩士蒯通到了我帐前,三番两次劝我脱身楚汉之外,既不依附项王,也不受制于汉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以图后谋。项羽我是必定不会再理会的,蒯通之言,我却是有几分意动,却又一时难以决断,故而遣了使者到汉王处,请封代齐王,以作试探,只是使者一出,我却是心神不定,寝食难安,忽而想到了义妹。三年之前,你我相遇于鸿门之时,我韩信仍不过是项羽帐前的一个小小卫士,你却指点我改奔南郑的汉王,时至今日,我时常想起,犹觉你当年便似已经知晓了我必定会受汉王重用一般,故而一时心血来潮,派了心腹将你请到此地,还望义妹勿要责怪唐突。”
我吃了一惊,韩信他将我请了过来,便是因为心中难以决断,所以希望多个人,比如我,助他一道做出决定吗?
韩信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我道:“义妹,你虽是一女子,我与你亦无十分深交,我却知晓你是个有见识的,今日之局面,你若是我,该当如何选择?”
他见我不语,微微仰起了头,望着挂在高高校兵台上空的明月,慢慢道:“我若占据齐地自立,再加上燕赵之属,他日虽不敢妄自称大,但与刘项分立,却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汉王待我素来亲厚,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我思前想后,终是不忍弃离于他;只是人心难测,灾难生于多欲,从前便有大夫仲和范蠡,助那勾践成就霸业,只是功成名就之后,也不过是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我已送出请封代齐王的信使,汉王不论是否应允,只怕心中对我已是生了芥蒂,故而难作决断,甚是苦闷……”
我该怎么办?
劝他自立为大,与刘项分立天下?这样他或许可以避免日后因为功高无二而被残于长乐宫的钟室,可是那样,天下从此必定更多纷扰,黎民更受其苦,而战乱更不知何日到头……我一下子想到了张良,他数十载的辛苦奔波,所图的不过就是辅佐他认定的良主早日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乱的局面,还黎民一个休养生息,而现在,终归是要在最后化为泡影吗?
“良一路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饿殍遍地,心中戚戚。然当世诸侯,为己一利,连年征战不休,刘季虽亦是如此,也有顽赖之气,所幸宅心尚算仁厚,亦能进人言,故良愿以己之力助其大业,所求无他,惟愿国得安宁,黎民安其居而乐其业也……”
他从前写给我的信中说过的这段话,我便是到了如今,也是记忆犹新。
可是劝韩信,这个现在对我坦诚相对,称我“义妹”的少年故交继续投靠刘邦,帮助他得到天下吗?那么最后等待他的,就是他自己现在其实已经预见到了的悲惨结局,我又何其忍心?
我的手微微抖动了起来,不敢看向韩信的眼睛,他却是丝毫未觉,低头望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义妹怎么不说话了,今日我便听你之言,你说该当如何,我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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